失去爱 - 8

然后，有一天下午，夏雨推门进家，看见父母正笑盈盈地看着他。你考上了。爸爸上来，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，然后，一挥手：走，我们走。

夏雨一直记得，那天爸爸妈妈的笑容。

 

*

夏雨跟着父母来到自由市场。自由市场在另一个小区的街道上，街道的一头拐了一个弯，类似于一个被掰开的V字。路的两旁支满了摊位，一个挨着一个，市场上卖各种各样的东西，从新鲜蔬菜，到妇女的内衣内裤。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炒瓜子儿，用的是一个电动大锅，里面有自动搅拌装置，不停地徐徐翻转。整锅的瓜子儿随之起浮，焦香和热气一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。那只巨大的锅里，可能装了几万颗甚至几十万颗瓜子！买的人都用透明塑料袋子装上满满一袋，一边走一边嗑，瓜子皮就吐在地上。夏雨看见路边一个长相粗糙的农村女人，支了个炉子，上面蒸着一锅毛鸡蛋。毛鸡蛋是快要完全孵化的鸡蛋，已经显露出小鸡的雏形。吃的时候连嫩毛和细软的骨头、内脏一起咀嚼，特别的香，而最后壳里的一汪汁水，就更加美味无比了。卖毛鸡蛋的女人正在和旁边烤羊肉串儿的女人聊天。虽然还没到下班时间，但市场上已经很热闹了，人流不断，不时传来车声铃声和响亮而含混的说笑声，地上脏兮兮的，飘着轻薄的塑料袋和各种散落到地上的垃圾。但这些都让夏雨感到亲切。那时的自由市场还是新生事物，但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觉幸福。仿佛自由和市场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，代表着机会，希望和幸福。

在这个自由市场的一间个体餐馆里，父亲要了一扎啤酒。夏雨看着那扎啤酒，金黄色的液体中无数白色的极小的气泡正不断地向上涌来，泛出一层厚厚的白沫，很快升到杯口翻卷着就要流出来了，爸爸忙歪头吮了一大口，然后舔舔嘴唇。夏雨已经感觉到那里传出的凉爽和芳香了。那天有光为三人一人倒满一杯，然后端起酒说：儿子从此以后你就成人啦，我们干了这一杯。这是爸爸说的，夏雨记得的。夏雨还记得，爸爸随后喝了一大口，妈妈喝了一小口，然后放下酒杯一起看着他，于是他仰头喝了一大口。第一次喝啤酒。啤酒是苦的，很凉，并不像夏雨想像的那么好喝。他皱了一下眉。爸爸妈妈都笑了。妈妈问他，好喝吗？他说好喝。妈妈就又笑了，还是看着他，一直在看着他，说，那就喝吧！

夏雨喝完了一杯，爸爸又给他满上。他开始有点晕了，感觉到满嘴都是麦芽的焦香，又醇又厚，浑身似乎涌动着使不完的力气，但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。他听见妈妈在说，慢点喝，别醉了。爸爸说，让他喝吧。过了一会儿，又听见爸爸说，慢点喝，别醉了。

小酒馆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有些飘了，仿佛在轻轻地动着。他听见周围传来各种声音，杯盘发出的碰撞，客人们的说笑，酒馆厨房里厨子挥舞钢勺抖动大铁锅的翻炒，但都是模模糊糊的。小酒馆儿里很昏暗，不时有人走过，一推开那扇门时，外面的强光射进来，伴随着嘈杂的轰鸣声，十分明亮。夏雨觉得那扇门好像是悬在很高的地方，亮得刺眼， 但门随后又关上了，屋子里重新变得昏暗，一下又安静了。他有点坐不住，想出去奔跑。

在昏暗中，夏雨看见爸爸妈妈就坐在他的面前，仍然在看着他。他看到了他们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。但是，那是直到30年后，当他的儿子小雨长大成人时，夏雨才真正完完全全地理解了。但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。30年的时间过去，弹指一挥间。夏雨真想能够重新回到这个夏天，走进这间小酒馆，坐在爸爸妈妈的身边，喝着冰凉的啤酒，就在爸爸妈妈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里，一直坐下去，坐在那无尽的爱里。但这已经不可能了，因为小酒馆已经拆了，也不再有自由市场，在那里，如今建起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商务大厦，它的名字叫“帝王时代广场”。

 

*

傍晚时分，一家三口又回来了。弟弟还在外面玩儿呢。夏雨已经有些微醉。他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，关上门，（他们已经搬到三居室啦，）在床上躺了下来，展开四肢，仰面朝天，然后，又把双手枕在了头下。屋里很安静，他听见自己的鼻腔中发出的粗壮的呼吸，感觉到颈部的血管在有力地搏动。他又伸开双手，使劲伸展。

就在这一刻，夏雨才突然明白。

这几个月来，他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想念沈菲！不是的吗？这么多的月，这么多的天，这么多的小时，这么多的分分秒秒……

她现在在哪儿？她一切都好吗？

 

 

*

吴敏和小雨的第一次相遇，相当诡异。那天晚上，吴敏刚刚失恋，不想见任何人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。所以，她一个人来到一家酒吧。结果，遇到了小雨。于是，变成了两个人喝酒、聊天。聊到后来，小雨竟然表示，想和吴敏出去开房。吴敏并不反对。两个人在一家酒店里做爱。但是，在做爱之后，这个男人坐在床边竟然告诉她，他的父亲刚刚去世。吴敏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。接着他开始给吴敏讲起了他的父亲。最后吴敏听得流下眼泪。男人讲完，两个人再次做爱。这样，吴敏在那天晚上知道了夏雨和他的博客。第二天晚上，吴敏仍然是刚刚失恋，她仍然痛苦，但在这个夜晚，她没有回忆往昔恋爱中的恩怨，却想起了昨天那奇怪的一夜，那夜的许多次性爱还有和她做爱的那个酷酷的男人。可最后，结果是她看了一夜夏雨的博客。她看到的第一篇就是那首《庞勒维猜想》。是名字吸引了她。看后觉得，不可思议。然后，她看了第二篇。仍然是一首诗。名字叫《很多年》。这是她随意点开的。诗很短，

很多年以后

我仍然在路上

仍然是一个无所归依的梦

仍然不能属于包括我在内的

任何人

她想，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男人啊！在看到他的文字时，她就突然很想很想

见见他。